朋友圈都传疯了，文文弱弱的大志跟人打了一架，打得鼻青脸肿流血不止，坐在马路牙子上失声痛哭，而究其原因，竟是为了分手多年的前女友小萌。

大家绘声绘色地描绘那场景，有人说大志喝醉了，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人动手。有人说才没有，他清醒得很，只是借着酒劲宣泄埋藏已久的愤恨。

种种流言，勾起了我远古的回忆，关于大志，关于小萌。

大志第一次介绍小萌给我们认识，是在路边的烧烤摊上。

我们已经点好菜了，他才带着小萌姗姗来迟：“给大家介绍一下，这是我女朋友。”

年轻人嘛，这种场合总要瞎起哄：“呀，嫂子长这么漂亮，怎么便宜大志这小子了？”

小萌很漂亮，是那种很舒服、没有攻击性的漂亮，有点像九零年代那个叫何美钿的女演员。

她挨着大志坐下来，也不怎么声响，默默地吃烤串的同时，不忘给大家续满啤酒。

大志倒是异常话多，一边喝酒一边吹牛，喝到最后上头了，还拉着大伙儿玩骰子。

借着酒兴，我们一齐问他：“老实说，是怎么把嫂子骗到手的？”

他眉飞色舞道：“还用骗？当然是她自己追过来的，老哥我可是很抢手的……”

他又开始绘声绘色说起，小萌是怎么给他排队买饭，怎么替他抢选修课，怎么在他生病时照顾他，那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侃侃而谈，多少令人有些不舒服。

而小萌呢，仍是一声不吭，过了良久才叫来服务员：“加一份瘦肉粥，不放葱。”

大志不喜欢吃葱，以至于后来的数年间，每回聚餐，小萌都要向服务员叮嘱一句“不放葱”。

就是这么个姑娘，文静、实在、体贴、任劳任怨。

她和大志是从校园恋爱走过来的，那时他俩不在同一间学校，相隔一小时的车程，每一次都是小萌乘车去找大志。

小男生嘛，永远不懂体谅她人的艰辛，光着膀子坐在宿舍里玩游戏，直到小萌风尘仆仆到了楼下，他还跟队友在地图上厮杀。

“你在楼下等等，我还没玩完呢。”说完这一句，他又挂了电话，留下小萌孤零零地站在楼下，南方的日光打在她身上，大概就是青春小说里写的“又明媚、又忧伤”吧。

这些细节，我当然无从得知，是小萌说的，在他们分手以后。

小萌平静地跟我谈起：“当时倒觉得没什么，热恋嘛，为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，只是回头想想，觉得这一路好累好累好累啊……”

她一连说了三个“好累”，嗓音听来都是湿的。

再后来，大志和小萌就毕业了。

从校园情侣一步进入社会，要面对的挑战自然多了，首要便是工作问题。

小萌还好，凭着四平八稳的成绩，进入一家电子商务公司。大志可就惨了，因为挂过科，专业又相当冷门，简历投了一大圈，直到九月底仍旧两手空空。

大城市是留不住了，就此回到老家六线小城，托家里人的关系，找了份跑腿送文件的闲差。

所谓闲差，好处是事少、离家近，坏处是钱也少，一个月到手1800，幸而公司有食堂、有宿舍，否则得活活饿死。

又幸好大志心眼大，穷到叮当响也毫不以为意，他怕什么呀，一人吃饱，全家不饿，何止生计无忧，省着点花一个月还能结余两、三百呢。

恋爱还是照谈。小萌从广州坐高铁来找他，每月一次，吃不起昂贵的西餐，便约在楼下四川馆子里，点一份酸菜鱼，一份炒青菜，有滋有味对付起来。

小萌说：“这么点工资也不是个事，要不你一边上班，一边投简历试试？”

大志不置可否，嘴上嗯嗯嗯嗯应着，实际毫无行动。

他不是志向淡泊，实是力有不及，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有数，外加年轻面皮薄，远远没到为了金钱放弃面子尊严的时候，面对困难习惯性地把头埋起来，得过且过算了。

那就得过且过吧。

小萌升职，他1800。

小萌加薪，他1800。

小萌从一个城市调到另一个城市，他还是1800。

小萌晋升得很快，三年时间内，从一个小小的业务员，一跃成为运营主管。后来公司到杭州开辟新的业务线，便调任她为业务主管，去新领域开疆辟土，月薪自然水涨船高。

纵观身边一对又一对同龄人，我经常会发出“男子不如女”的感叹，至少在婚龄前是这样的。

女孩子不管多么天真幼稚，迈出校园的一刻，就懂得了钱的重要。进修、加班、考证，一片乌压压的向前冲，为自己、为男友、为家庭，往往三、五年就能上几个台阶。

而同龄二十几岁的男生们，却很难拥有迫在眉睫的危机感。

丝毫意识不到生活的紧迫性，又或是即便已经意识了，却还是习惯性回避。还早着呢，成家还早着，立业也还早着，所有人都告诉他们，男孩子的花期长着呢，别着急，慢慢来。

所以大志一点都不着急。工作不着急，结婚也不着急。

小萌提过好几次结婚，大志总是敷衍了事，要么说房子没买，要么说养不起家，要么说还想多玩两年。

男人们总有一种奇怪的思维，觉得婚姻会将自己困住（事实上婚姻困住的往往是女人），好似一旦结了婚，就要骤然从一个活人变成死人。

即便生活中绝大多数已婚男人已做出榜样，婚后不仅没死，还活得好好的，活得很潇洒，每天该吃吃、该玩玩，丢下老婆孩子喝到三更半夜。

但因为醉醺醺回家免不了一顿吵闹，所以婚姻还是不自由、不自在——喝死了没人管才好呢！

大志不想被管，便一遍遍敷衍着小萌，从20岁敷衍到27岁。

那一年国庆，小萌恰好从杭州回来，我们一群老友便相约聚聚。

不得不说，小萌的确变了好多。

不比广府的人字拖文化，江浙沪一带的女性向来精致。在杭州呆过两年的小萌，开朗了，活泼了，打扮得也更入时了。

她不再扮演酒桌上默默替人倒酒的角色，一入席便招呼起大家来：“想吃些什么跟我说，我来替大家写。”

一种微妙感油然而生——她和大志的位置互换了。

现在这段关系中，占据主宰地位的人，是小萌。

只见她落落大方，干净利索地点好菜，又慢慢打开话匣子，把话头缓缓抛向在座的各位，那种自信和潇洒，早不是从前可以比拟。

唯一不变的，是下单的时候，仍旧不忘向服务员嘱咐一句：麻烦瘦肉粥不要加葱。

倒是一旁的大志蔫蔫的，聊什么都兴致不高的样子。岁月可真是神奇，从前侃侃而谈的少年，也有自卑不济的时候。他坐在小萌旁边，一遍遍替她加着茶水。

现在换他追着她跑了。

听说小萌在杭州很多人追，其中有一个男生条件很好，不仅长得帅，收入还相当高，又是合作伙伴关系，平时来往很是密切。

或者还没发生什么，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。

偶然间听过一些风言风语，那一年的情人节，一向懒得动弹的大志竟然开天辟地主动飞了一次杭州，原以为是风花雪月，没料想只剩灰头土脸。

甚至都没多逗留几天，第二天便买了机票飞回广东，找几个老友喝得酩酊大醉。

一切的一切，早在那时便初见端倪。

小萌先是删除了关于大志的朋友圈，随后设置了仅三天可见，最后连朋友圈背景都换了，原先是一对情侣卡通头像，后来变成了一片不动声色的海。

而那次国庆回来，就是他们最后的摊牌。

小萌告诉大志，她累了，想靠岸了，那个男人便是她的岸，就算她对不起他吧，分手吧。

大志很愤怒，不理解，随即又卑微地挽留：“我改，我改行不行，我不玩游戏了，我去找工作，我们结婚，结婚行不行？”

看吧，男人果然至死是少年。

他竟直到现在还没醒悟，这段关系的主动权早不在他手里，变了心的女人，十头牛都拉不回。

就这样分了手，随后便各自天涯。

如果没有意外，他们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再相逢了。大志留在广东某个小县城，小萌在杭州工作，在杭州结婚，在杭州买房。遥遥千里，隔山隔海。

倒是我又见过小萌一次。前年，跟东风、发发去南京玩耍，顺便约小萌吃了顿饭。

她怀孕了。五个月，刚显怀，一张脸圆圆润润的，贵气十足。女人过得好不好，看面相就知道了，原先腼腼腆腆的女孩，现在变得很爱笑，眼睛里像有两汪水，闪亮闪亮的。

我们聊了很多，从前的种种，现在的种种，当然还是绕不开大志。

我问：“你们怎么分手得那么突然呀？我都不敢相信。”

她淡淡地道：“哪有？其实已经拖了很久很久了，就像长了个疮，不断敷药敷药敷药，可最后还是得剜掉。”

剜掉，应该很疼吧？

可小萌却说：“真到那一天，反倒是不疼了。可能年深月久痂太厚了吧，磨出茧了。”

她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往事。

说念书时穿越大半个广州去找大志，买好饭在他楼下等着。

说大志不愿意找工作，是她一边加班一边帮忙做简历，硬逼着他去招聘会。饶是这样，他还是不去，因为要排队，太辛苦了。

说有一年生日，加班到深夜两点，下班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，那时候还没有滴滴打车，电召了的士迟迟不来，就站在路灯下吹着冷风给大志打电话。

她没奢望他能记住她的生日，大志嘛，神经大条惯了，她知道的。

可是电话一打通，还是令她破防了。

他在那头很不耐烦，用刚睡醒的含糊嗓音问道：“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神经？”

说到后来，她的喉咙都哽咽了。

算了，不提了，过去了，都过去了。

我喊服务员上甜点，又跟她交流了一些怀孕心得，气氛终于又活络起来。

再后来，她的丈夫来了，传说中的高富帅果然名不虚传，很儒雅，很得体，一进来便向我抱歉，说公司临时有事来晚了，又给我送了两袋包装精美的茶点，说是公司研发的新品，让我尝尝鲜。

这样的周全体贴，我实在是挑不出毛病，小萌选得对，换作是谁，都会选择眼前这位。

唯有大志的哥们儿，一直为大志鸣不平。

谁让小萌嫁了个高富帅呢？一个女人跟贫穷的男友分手后，但凡再找的那位经济稍微宽裕，“拜金”的名头便一生都洗不掉了。

于是便有了开头的一幕。

大志约几个哥们出去喝酒，喝到兴头，大家便讲起各自的前任，聊啊聊的就聊到了小萌。

其中一个哥们脑筋不清楚了，竟当着大志的面轻佻地说：“那婊子，无情无义，有钱就可以上。”

天知道怎么的，喝的昏昏沉沉的大志，突然就清醒了过来。

他一瞬间推开眼前的桌子，扑过去压倒在多年老友身上，抓住对方头发就要开打：“谁准你这么说她？谁准你这么说她？谁准你这么说她？”

对方也怒了，一拳直冲大志的鼻子：“周志全，你是不是疯了？”

是的，大志疯了，听朋友们添油加醋的描绘，那一夜，大志抱着路边的石墩子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，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，要多可怕有多可怕。

他说：“是我不好，是我不好……”

是的，是他不好。

他竟用了那么多年，才终究理解了当时的她。

她的深情，她的耕耘，她的焦虑，她的渴望，她对他一切不计代价的爱和付出。

她曾经那么想要嫁给他，即便他没车没房，即便他一个月只有1800块，她还是想要嫁他。是他不懂，这是一种何等的勇气和挚爱。

如今他终于懂了，可又有什么用呢？

命运惯会开玩笑，叫女孩成长得永远比男孩快，他才刚醒悟，她早已走到了天边。

咫尺天涯，恍若隔世。

我在写这个故事之前，又闲得没事去翻看了大志的微博和朋友圈。

她早已删得干干净净，他却一条都不舍得删。

说实话，从前他俩在一起时，我一直没觉得大志有多喜欢她。他神经大条，不懂体贴，总是对她呼来喝去，又习惯性地接受与付出不对等的给予。

可现在回过头来一条条翻看，我竟搞不清是哪里出了错觉。

原来大志也曾那样深刻地爱过她，那几年里，几乎他的一切生活里，都只有她。

骂她是小笨蛋，替她转发微博抽奖，@她看麻花辫的九种绑法，@过她很多很多沙雕搞笑的微博，还转发过一条关于装修的视频，@给她：“小傻瓜，以后我们也这样装好吗？”

我愿意诚心诚意地相信，那些年里，大志的心里眼里，只有小萌一个女孩。

可是，他为什么不成长得快一些呢？

为什么男孩子的二十几岁，注定叫女孩子流尽眼泪呢？

或许爱情，从来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。

现在的大志也早不是从前的大志。他跟朋友一块儿倒腾二手车，几年下来，已经攒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，有了固定的店面，也有了稳定的客源。

他或许也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吧，一个懂得疼爱妻子、照料孩子的好丈夫。

只是这一生啊，他有机会成为小兰的丈夫、小芸的丈夫，又或是小玉的丈夫，却绝对绝对绝对，不会是小萌的丈夫。

所谓青春，有缘无分。

或许，从他们20岁初相遇时，结局便早已注定。